一鳞半爪:我的中学时代
郑传寅
离开家乡赴省城求学已逾55年,遵母校师长之命,为母校110周年庆,提笔写“我的中学时代”,努力发掘沉埋在岁月里的那一鳞半爪。
1959年9月我从荻田“完小”(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都有的小学叫“完全小学”)考入阳新一中,在儒学垴学习三年后考入阳新高中(阳新一中高中部),在桃花庵(现改称桃花泉)学习三年后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,在珞珈山学习五年后留校任教至今。可以说,在阳新县城度过的六年中学时光改变了我的命运。
没有我父母的倾力支持,就不会有我的中学时代。那个年代,贫苦农家能让子女一直读书的并不多见,我同村、邻村的小伙伴大多不满十岁就成了父母干农活的帮手,同村、邻村的小伙伴中,也只有我小学毕业后又进县城继续读书。
我的父母都是农民,没有进过学堂门,但他们却无比敬重知识和读书人。例如,发现地上有字纸,他们会捡起来,塞进墙缝里(家里是土坯房,墙缝多且大),不允许家人用脚踩踏字纸。父亲说,这是祖辈一直遵循的“敬惜字纸”的古老传统。又如,村里有个懂医道的长者,他们一直尊称其为“先生”。双亲一再叮嘱我敬重师长,不可忤逆。我有兄弟姊妹五人,全靠在土里刨食的父母生活的担子有多重可想而知。然而,他们宁可自己忍饥挨饿、受苦受累,也要让子女上学读书,除非子女实在读不进才让其回家务农。父母的大爱如同寒冬里的暖阳,让我刻骨铭心。
我大学毕业后留在武汉大学任教,很想立刻回报为我尽其所有的双亲,怎奈收入低微,幼子嗷嗷待哺,虽节衣缩食以奉高堂,但远未遂我心愿。待收入有所增加,不再为养家糊口犯愁时,子欲养而亲不待,恩重如山的双亲先后离我而去,每念及此,痛悔不已,老泪纵横。
我的中学时光正值中苏关系恶化,自然灾害频仍,浮夸风仍烈的困难时期,粮食短缺的问题十分严重。我虽然在县城读书,但仍是农村户口,没有国家的供应粮,只能从家里背干粮到学校“搭伙”——读初中的时候,用一个瓦钵子搭学校的大蒸笼蒸自己从家里背来的干薯丝等充饥。大米是稀罕物,每餐只能放一点点掺在干薯丝里,菜也是放在学校的大蒸笼里蒸,主要是干萝卜丝、南瓜干、干盐菜等。食用油是特别珍贵稀罕的,菜里通常只放一点盐。高中阶段改为由学校食堂统一供餐,但经常是稀稀的高粱糊配青菜叶,早餐的菜几乎总是豆腐乳,油水照样很少的。
饥饿,是中学时代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。也许是因为我正在长身体,消化机能特别强,反正在我的印象中,即使是回到家里,饱餐一顿的日子也是屈指可数的。假日回家取粮,全靠步行,学校离我家约15公里,走去走回,并不觉得苦和累。那个年代,坐汽车是罕见的奢侈,比我离家更远的同学也都是步行回家背干粮的,走这么点路,实在算不得什么。
中学六年一直是住校,起初学校没有床铺,一间大房子的地上铺了厚厚的稻草,学生一律自带铺盖打地铺,大多数学生是一人出垫的,一人出盖的,“打伙”睡,我曾与汪太泉同学“打伙”,他出盖的,我出垫的,脱下来的衣服就是“枕头”。不久,条件改善,学校提供上下铺的木板床,大多数学生仍然是将两张架子床拼在一起“打伙”睡,因为给外出求学的孩子置办一铺一盖是当时许多家庭无法做到的。跟教室差不多大的大寝室里睡了几十个学生。被臭虫咬是免不了,每隔一段时间,就要在铺板上撒66粉毒杀臭虫。然而,熄灯的哨声一响,同学们很快就进入梦乡,睡得很是香甜。天蒙蒙亮就听到催起床的哨子声,一骨碌爬起来,跑到离寝室不远的操场出操。读高中的时候,傅斯均老师经常在操场的高台子上领操,散操前许宏蕴主任经常就学风、纪律讲话,傅老师的帅气,许主任的认真、幽默给我留下深刻印象。
尽管在今天看来,我的中学时代相当艰苦,但我和同学们一样,并不觉得怎么苦。究其原因,一是当时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普遍不高,学校里的生活未必比农村苦;二是同学之间并没有太大的贫富差别,即使是城关的同学,家境也好不到哪里去,绝大部分同学穿的是土布衣裤,慈母亲手缝制的“千层底”布鞋是同学们的“标配”。我的同桌陈新江来自富池农村,但他哥哥陈新和是县医院的医生,不时给他点零花钱,新江便偶尔到胜利街买个锅盔,有时掰一小块给我解馋,在我眼里,他就是班级中少有的“富豪”了,至今忘不了他对我的好;三是中学阶段几乎是全免费的,没有高额的学费,甚至不用交住宿费和伙食费,更不需要买教辅资料,因此,没听说哪个同学因为交不起钱而辍学。建国不久、并不富裕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为我们这一代人的成长可谓竭尽所能,值得我们终身铭记;四是学校的领导和老师为人师表,工作认真负责,为学生成材呕心沥血,在学生心目中,他们是神一样的存在,师生关系、同学关系非常融洽,没听说同学之间闹别扭,更没听说学生顶撞老师的。至今还记得胡显桐校长经常站在教室门口“抓”迟到的“淘气”,被“抓”到了,要罚站并挨“训”的。姚舜英老师把我叫到她办公室去让我抄写作业中写错了的俄语单词,纠正我的发音。柯伦老师亲自帮我填写高考志愿……学校里的氛围整体上是既严肃又活泼,令人舒畅愉悦的。因此,既不会有人抑郁,更不会有人跳楼;五是当时的阳新一中、阳新高中是全县的最高学府,能在这里读书是人生中的大幸,同学们大多很珍惜,很自豪,奋发向上的豪情壮志总是写在每张稚嫩的脸上;六是当时的校园环境分外“干净”,同学们得以专心学习。对学生而言,当时唯一的“电器”就是挂在教室天花板上的电灯泡和日光灯(高中阶段才有),别说手机,收音机和手电筒只有老师才有的。初中、高中严禁谈恋爱,而且,初中时的我们根本不知道恋爱为何物,到了高中,慢慢知道一点,但班上30来人,总共就两个女生,而且她们都是城关的,乡下来的我辈自知高攀不上,即使有这个“贼心”,也不可能有这个“贼胆”,何况学校还查得紧,一旦“暴露”就是见不得人的丑事。这种闭塞的环境对于学生心智的成长自然有妨,但对于学生成才其实也有好处——学生的内心大多很“静”,得以一心向学,同学们只比学习,不比吃穿,更不比有没有女朋友。沉潜于学业之中虽苦尤乐,爆炸式的与学业关系不大的信息——尤其是有害信息会严重误导心智不太成熟的中学生。阳新高中65届考取大学的升学率破纪录、创新高与这种“干净”的学习环境是颇有关系的。
作为中学生的我,其实并不出色,记得初中二年级时,数学成绩不及格,惴惴然补考后才获准升入初三继续学习。进入高中后,成绩也一般,比较突出的是俄语,曾经担任过俄语课代表,这是我中学时代担任过的唯一“官职”,回想起来真的是愧对恩师教诲。
当时的农家子弟居家务农是“首选”,除此之外就是学做木工、篾匠、泥瓦匠等,农村的手艺人大多还是要靠种田谋生的。要想改变父辈所遵循的人生轨迹和相对狭小的活动平台,当时只有读书一条路。如果我没有考上大学,就只能像我父母一样在家里放牛、种田,人生轨迹与活动平台与他们无异。诚然,当农民并不下贱,我的父母虽然目不识丁,但他们的人品并不比我这个大学教授低,他们留给我的宝贵的精神财富一直滋养着我,激励着我,至今仍是我为人处世的基本遵循。但教育是打破阶层固化的最强大的力量,也是国家走向富强的必由之路。就一个人而言,知识积累不一样,平台就不一样,见识、创造力以及对国家的贡献也不一样。打破阶层固化,谋求、搭建更高、更宽广的活动平台不仅对自己有利,对国家也是有利的。
正是在阳新城关读中学的六年使愚钝的我逐渐有了改变,最终能进入国家重点大学读书、任教,培养英才之外,还从事人文社科领域的研究工作,并小有斩获。我的几部著作除在中国大陆、台湾出版之外,有的还被译成日文、英文在国外出版;一双儿女也考取国家重点大学,毕业后也有了很好的工作平台,在其所在的学科领域做出了些许贡献。
如果我没有考取大学,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。因此,我永远怀念在老家阳新的尊敬的业师们,你们是我的再造父母,是你们给一个农家子弟搭建了“登天”的“梯子”和展示才华的宽广平台。中学阶段的业师大多已驾鹤西去,每念及此,戚戚然。作为弟子,我遥祝尚健在的许宏蕴师,姚舜英师,胡四端师,沈循道师,石占先师,石宏希师,傅斯均师等福寿绵长!
原阳新一中所在的儒学垴现为阳新实验中学的所在地,我的多位业师在那里安度晚年,为此,同窗陈新江还出资设立了“春晖奖教金”,回报众业师;桃花庵的阳新高中还在,但已不再是阳新一中的高中部,原阳新高中的业师好像都没在那里工作、生活;现在的阳新一中仍然和当年一样,众望所归,但几迁新址,当年的任课老师也都没在那里执教。然而,三所学校都认我这个严霜满头的老学生为校友,阳新实验中学、阳新一中的校庆都邀请我回校团聚,三所学校都邀请我给学弟学妹们演讲,阳新一中还命我写了“阳新一中校歌”歌词。2015年,原阳新高中65届同学回阳新高中举行“毕业离校50年”纪念活动,健在的业师许宏蕴、姚舜英、胡四端、傅斯均等与弟子们见面,场面甚是感人。近十多年,我多次应邀回母校,得见母校旧貌换新颜,办学条件大为改善,三所学校都取得了突出的业绩,为家乡培养了大批栋梁之材,而且各有特色,阳新一中的高考入学率一再创新高,仍是学子们心仪的名校。作为弟子,与有荣焉。遥祝母校繁荣昌盛!
郑传寅,男,1946年11月8日出生于湖北省阳新县,1965年9月由阳新县第一中学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读书,1970年7月本科毕业并留校任教至今。1989年晋升为武汉大学中文系副教授,1991年破格晋升为武汉大学中文系教授;1993年7月至1999年2月先后任武汉大学中文系主任、文学院院长; 1999年5月至2003年7月任武汉大学人文学院艺术学系主任;2000年增列为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博士生导师;2001年增列为武汉大学中文系"中国古代文学"专业博士生指导教师;1995年应邀赴德国特里尔大学讲学;2005年3月至5月应台湾中央研究院文哲所邀请赴台进行合作研究,同时应邀到台湾大学文学院、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、台湾成功大学中文系、台湾政治大学中文系,台湾世界新闻大学中文系、台湾艺术大学表演学院等单位讲学;2010年11月应邀到台湾戏曲学院讲学。现任武汉大学艺术学系教授、博士生导师,武汉大学文学院中文系古代文学专业教授、博士生导师。